五 大限

如果说流囚岛曾几何时是炼狱,现在是人间乐土的话。

那么,绿窗雅座就是亘古不变的地狱。

遍布狱所的爬山虎本是人畜无害的植被,现在风一过,爬山虎如层层的碧浪翻滚着,仿佛随时就可以将其中的人吞噬的尸骨无存。

一条昏暗的甬道通向没有尽头的黑暗。

墙壁上每隔六尺就有一盏长明灯在滋滋的燃烧着。传说这里的灯,是用死囚的尸油熬制,每一个死囚身上的油可以让三百盏灯燃烧十天半月。

绿窗里有取之不竭的死囚,高矮胖瘦,老弱病残,甚至有些遥遥无期的囚徒也成了供给的火焰——即便到了世界末日,绿窗的长明灯依旧可以燃烧无止。

蟑螂,老鼠,甚至是壁虎和蛇都能在栅栏中自由出入,但唯独人不可以,被禁锢在这天与地的方寸之间。

 

一盏惨白色的灯笼,两个帽沿压低的黑袍人,穿行在甬道中。周围伸出无数双狰狞的魔爪,发出最怨毒的诅咒。但是这两个人不为所动,一丝步伐也不乱,其中一个黑袍人的背后背负着长形的器物。

他们来到尽头处。

一间狭小之地,姜漫狂负载着枷锁坐在黑暗中,无言,无声,无动。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泯亮着。

一个黑袍人亮出了一块古铜色的腰牌,雕刻着兽首的口中写着一个萧字。

这是尚书大人的信物。说话的黑袍人发出女人的声音。

我们是尚书大人的心腹——姜漫狂,你的大限到了!

另一个黑袍人用钥匙打开了牢笼,同时卸下了背上的器物——是刀!

姜漫狂眼中的血丝骤然加剧,眼角炸裂出细密的血管,两排利齿相互咬合。

这把刀,赫然是他自己的爱刀——醍醐!

他仰面抬起头,从牙齿中吐出,善泳者溺于水!

曾几何时的他,身为御赐的执刑人,杀人无算,今天却要死在这囹圄中,并且还是死在自己的刀下。

天无眼!他道。

 

出城向西,十五里的地界,有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

一座座有名的碑坟,无名的土堆遍布期间,更有甚者只是用凉席草草包裹,露出一截被啃噬得只剩下白骨的肢节。

萧条,森冷。

朝廷圈围起来,敕封这里为处刑地。

断门刀的好手彭晚峰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等待着极刑。罪名是误杀平民。

在这个时代,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江湖人是绝对不能向平民百姓出手的。

彭晚峰身为一名称职的治安官,在缉拿凶徒的过程中,不幸误伤他人,致其伤重不治。本来这是可以大事化小的,但是这次的死者拥有强硬的后台,并且是家里的独苗。死者家属一定需要看到彭晚峰的头摆到桌案上才肯罢休。

——老朋友,希望你帮我执刑。这是彭晚峰对牢狱里看望他的姜漫狂说的唯一一句话,也是唯一的心愿。

原本晴空万里的秋日,天空中突然漂浮过一朵云,遮蔽住了夺目的光芒。

与此同时,姜漫狂推着他的小车,从彭晚峰身后的通道中走出来。

车上一个四尺长,两尺宽的黑檀质地的木匣子。

车轮滚滚,发出吱噫吱噫的声响,在这宁静到可怕的法场中显得格外刺耳。

彭晚峰面前两丈远的地方坐着的是今日的斩候,也是他的上司,邢部侍郎韦念真。

我的刀带来了吗?彭晚峰问。

你的刀是快刀。但只适合正面进攻,不适宜斩首。姜漫狂道,我能理解你作为一名刀客的尊严,想死在自己的刀下。

那我只求与刀一并埋葬。彭晚峰道。

姜漫狂点头。你的家人我会照顾好。

彭晚峰垂首长叹。

姜漫狂的手放到了彭晚峰的头顶上,渐渐摸下去,直到整根脊椎。他摸的很慢,很仔细,仿佛一名推拿的师傅。这样的行为在常人眼里像是在拖延时间,但对于世袭行刑的姜漫狂来说,这是必须。

你的骨骼软硬适中,但是背部受过大伤。需要使用“隆”。

姜漫狂打开了匣子,打开的一瞬间仿佛嗜血已久的恶客被释放出来。

十一把长短不一,造型各异的刀,固定在匣子里。

名字叫“隆”的那把,长三尺,宽两寸,前端比后端略窄,呈撇状弯曲,浑身散发着一种惨的的青碧色。

姜漫狂双手托举隆在半空,向韦念真道,囚犯彭晚峰无痛无病无痴无残,思路清晰,现已验明正身。将使用隆对其进行斩首。执行人姜漫狂呈报。

允。韦念真从令桶里抽出一支写着朱红色斩字的令牌,丢弃到地上。

斩令落地,人头不保。

法场周围的卫士们开始击鼓高喝。

时辰到,行刑。

彭晚峰的头低垂,露出脖颈间一连串显著的脊骨。

姜漫狂高举隆,阴云退散,正午的光芒投射到刀身上,反射出彭晚峰侧后方的头颅。脖颈处的血管,脉象,骨相一览无遗。

得罪。姜漫狂道。

刀光闪过,斩入骨骼中仿佛切入豆腐一样的丝滑,没有丝毫滞留,首级落地,血如喷泉。

 

一点泪花在姜漫狂的眼角一隐而过。

卫士们收拾残局,将尸体搬上平板车里的棺材中,将头颅放到脖根处。洗刷地面上喷溅的血液。

姜漫狂面无表情的将隆擦拭干净,归入匣子里,匣盒盖上的一霎那,刚刚肃杀的暴戾之气就马上被秋收冬藏一样。

身为世袭罔替的执刑人,三年来,姜漫狂已经斩了不下三十余人的头颅,在这当中甚至还有朋友和亲人。一个刽子手在斩首时一定要无情,即便要斩的那人是自己的父母妻儿。每斩一个人就要把人的七情六欲往垃圾桶里丢一些。直到成为像父辈一样出色的处刑人。然而姜漫狂每杀一个人,对于这一成长的迟疑却会加剧一点。

韦念真向姜漫狂走来,将他从怀疑中拉了回来。

韦念真递过一张暗金色的请柬,尚书大人邀请十日后的晚上到尚书府赴宴。

还有谁?

我,你的好兄弟王冲,杨峥,沈醉,张虎一共八个,都是邢部和六扇门的。

好。

尚书大人曾经作为斩候,目睹过你的风采。他知道你行刑时有十一把刀。但是他还知道,你其实还有一把名叫醍醐的家传宝刀,这把刀平时不轻易见人。这次的宴席,他希望可以再见识下这把刀和你的武艺。我会安排王冲和你切磋一下。

好的,明白。

韦念真拍拍姜漫狂的肩膀,意味深长的道,我也是尚书大人的学生,好好表现,希望你能在朝廷更上一层楼。

 

黄昏时分,姜漫狂踏入家门,远远便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偷吃一块,只是极其疲惫的坐在椅子里。

妻在厨房与厅堂中忙碌着,探出身体发现了与往日不同的姜漫狂。

怎么了?有心事。

今天我处刑了阿彭。姜漫狂道。

那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妻放下手里忙着活,走到姜漫狂身后为他捏几下肩膀。

有时我甚至在怀疑生存的意义,尤其当我要亲手斩杀那些在我生命里产生过交集的人。姜漫狂道。

你的家族时代都是从事执刑,你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妻安慰道。他们泉下有知也一定不会怪罪你的。你的刀法出众,对于他们来说,处决有时是一种痛快的解脱。

姜漫狂点头,轻拍妻的手背。

宝宝呢?他问道。

在床上玩呢。

说道自己的孩子,姜漫狂仿佛调整了态度。他蹑手蹑脚的来到幼儿的小床前,只见一个可爱的娃娃坐在小床里,蜷缩着小手玩弄着木积木,丝毫没有发现姜漫狂在偷偷的靠近。

姜漫狂一把抱起娃娃,在他粉嘟嘟的小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娃娃发出了憨厚的笑声,明亮的眼睛中闪灼着喜悦的光。

别忘记,下个月初三,我爸办寿辰,我爸说好久没看见宝宝了,想宝宝了。妻道。

姜漫狂皱了一下眉头,下个月初三……我答应了参加萧大人的宴席。

你怎么能把我爸的事儿忘了。妻道。

以前年年都参加,就今年真的只缺席一次。姜漫狂无奈的道。

紧接着,姜漫狂道,没事没事。我知道父亲大人最喜欢我收藏的各种兵器了。以前每年我都送一把,这次我送两把。

妻皱着眉头摇头道,真是奇怪,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像对父子,都是爱刀成痴。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姜漫狂掀开墙壁上的山水画,露出一道机关,一旋按钮,一道暗门缓缓开启。

约一刻钟时间,姜漫狂捧着两把兵器从暗室出来。

闪闪的寒光一经现世便激灵得娃娃打了一个冷战,妻连忙抱起娃娃,却发现他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刀剑上。

妻笑了,来,瞧瞧,宝宝和你们一个德性。

我和你说过我们姜家的历史吗?姜漫狂道。

说过,世世代代的传人都要从事执刑,即便生下的是个女娃,也会通过招赘的手段确保血统的延续。妻道。

但是或许你并不知道,其实死在他人之手的执行人也不少。我这一辈的就有六个。虽然说是朝廷的执刑人,但是很多时候还会涉及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姜漫狂道。

——其实我并不希望我的孩子可以继承,毕竟姜家的名望是建立在杀戮与血腥的基础上的。我不想等我们老了,再收到宝宝亡于他人刀剑的讣告。

可是……妻有些迟疑,毕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就是因为这一百多年的陋习,今天就一定需要有人打破陈规。今天我斩了阿彭,深受打击,我想好了,过阵子我会向当道者提出辞呈。

——这个刽子手谁爱当谁当!

妻一把抱紧了姜漫狂,眼中流露出倾佩与憧憬。

娃娃坐在他的床上,目睹了这一切,忽然发出了会心的咯咯一笑。

 

初三,尚书府的夜,灯火通明。

三张大圆桌坐满了宾客,有志同道合的朝野同僚,有呼啸绿林的江湖人,还有隐居山水的隐者。刑部尚书萧佛狸的面子和本事一样大。

宾客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姜漫狂的酒量着实一般,在轮番轰炸下,也开始变得醉眼迷离。

你的刀法真乃神技也。萧佛狸敬了一杯姜漫狂,希望今天再露一手。

姜漫狂点头应允。

萧佛狸道,我这里有一队卫士,个个都是好手,今天你和他们切磋一下。

遵命。

萧佛狸拍了拍手,此时有一队十余名卫士从暗处走出来。这一队卫士身上穿着乌黑色的铠甲,是萧佛狸在江湖上精挑细选的高手,也是最得萧佛狸信赖的暗卫,不到最紧急和危险的境地绝对不轻易示人。

刀来。姜漫狂道。

有仆从捧上了那把“醍醐”。

暗卫们将姜漫狂包围起来,现场的气氛有一些诡谲,姜漫狂也觉察出来了。这些暗卫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凶狠残忍的光芒,绝不是像萧佛狸口中说的切磋那么简单。

醍醐被拔出,冷冽之风斩断一切温暖,仿佛寒冬提前到来。

世间的优秀的兵器,不论其形状体貌如何,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一经示人,必然寒气倾覆——此所谓丰城剑气。

醍醐果然宝刀。萧佛狸不由自主赞叹道。

请。姜漫狂道。

暗卫门却是一点也不客气,开始了他们的车轮战,刀、剑、枪、拐、寒铁链,犀利、激进、尖锐、刻薄、走偏锋。这正是这群暗卫们的风格。

招招杀招,击击致命,专攻要害,绝不留情——这绝不是切磋那么简单。

姜漫狂在招架,他的眼睛游移到了萧佛狸处,只见他人早已离开宴席,站在几丈远的六角亭中与韦念真一起隔岸观火。

两名暗卫的兵器已经无可救药的距离要害丝毫分寸,姜漫狂只能咬牙挥出杀招。

刀锋过处是虚无。

这两名暗卫身负重伤,跌出包围圈。

而就在此时,王冲的声音将姜漫狂真正的惊醒。

大胆姜氏,尚书大人好意邀你宴席,你去带刀行刺,在座的各位都是证人。

王冲!你——姜漫狂愤怒,他终于明白这个宴席背后的阴谋。他怒目扫视了这些人一圈。

杨峥,沈醉等一同前来的邢部和六扇门的好手也一并亮出兵器蜂拥上前。

姜漫狂仰面横刀,冷笑一声,你们的武艺我见过,区区小技,就算全部一起上能奈我何?

王冲却是淡淡一笑,你虽然万夫莫敌,但是今天还有场宴席上的人却是手无寸铁,困兽负隅。

姜漫狂脸色大变,你们早有预谋?!

远方的韦念真与萧佛狸相视一笑,萧佛狸得意的轻抚长须。

你们!想要我的人头?姜漫狂问。

不,好歹我们共事一场,过于残忍。王冲露出伪善的慈悲。

你们!——你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姜漫狂喝道。

只要你让出执刑人给我,绝不为难你的家人。兄弟们连升三级,而你只要呆个十年八年大牢即可。

可以。姜漫狂想都没想,将刀丢弃在地上,踢向王冲。

王冲,你可要说话算话。姜漫狂道。

决不食言。王冲回答。

 

当姜漫狂被拷上枷锁,五花大绑押入牢车时,他一定不会知道。在他被设计之前,老丈人的府邸,宴席刚一开始,就已经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奄奄一息的妻爬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距离越来越近,但是每靠近一步又能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这孩子怎么办?蒙面的刺客道。

一个不留,杀!另一个刺客回答。

锐利的刀锋插入妻的脊背,她止住了呼吸,却永远睁大着眼睛。

 

——姜漫狂,你的大限到了!

——天无眼!

我好恨。姜漫狂道,王冲,萧佛狸,韦念真,你们这些人真该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醍醐已经亮出,上面倒映着自己憔悴又绝望的脸——那是死相,死的容貌。

姜漫狂闭上眼睛,他是那么的不甘心。

——死也要化作厉鬼!

刀光一闪。

然而断的不是他的脖颈,他的生命,而是束缚他良久的枷锁。

你的牢狱生活,大限到了。黑袍的女人道。

你……你们……

萧佛狸已经死了。我们杀了他,偷了令牌和刀。现在刀归原主,你想要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放手去做。另一个黑袍人呢道。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的老大知道了你的遭遇,对你很欣赏。他希望你可以和他共事——向这个黑白无明的世道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