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停者 二:地下会

 

遥远的夕阳追逐着缥缈的烟云,沉落入地平线。于是,克洛伊登大致的景象便是如此了,栉比的楼层,光影离奇的霓虹。站在六十九层的平台上,仰望天堂,这个城市的月亮格外圆润,格外明亮,也格外的庞大。

你若以为这便是克城的全景,那就错了。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个地方,一定都永远会有你看不到的最深层次的暗角。向西方行进,你来到了克城的极端,它拥有一条向下倾泻的坡梯,它所通向的是更大、更黑的地下会——性爱都市。是的,这才是克洛伊登城真正的面貌。

每一个能在地下的都市里寻找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快乐,刺激。而总也有一个人甘愿牺牲所有,去守护着她,不让任何违规违纪的事情发生。他们尊称他叫“调停者”。

 

王错,就是性爱都市的调停者。

他在克洛伊登没有朋友,只有一把刀,他也只有一个女人。他不像很多人那样,一个女人对于他来说已经足够。他愤恨时,用刀杀人;他寂寞时,去找那个女人。

王错记得,某个夜晚的雾有多浓,多么呛他的瞳仁。他揉红了眼,还是没分辨出来真与假,情与爱的界限来。他走过黑色的“暗渡”长街,遇到了他生命里重要的女人。

她把他拉进墙壁的罅隙,她亲吻着他冰冷的嘴唇。她的手不规则的解开王错的带扣。

没有人,就算有人也不会注意到这个深寒寂寂的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咿咿呀呀的发生关系。用女人的话来说,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王错问,为什么是我?!

你刚好经过。女人回答。

王错并不知晓女人的来历,他只知道她有时似乎需要在地下城市贱卖自己的肉体。那个晚上,他们给她灌了春药,她需要依靠性爱来解脱。她踉跄的在倾斜上匍匐,她看见了月光下挺着高耸鼻梁而过的王错,这个又给予她温暖和尊严的男人。

她不想再出去卖了,就好像王错也不想再调停了。他们都累了,伤痕累累。他们相互依偎,以为找到了余生的依靠。他们租住在一间廉价简陋的公寓里,重新布置一下,小小的屋子在秋天的透明玻璃窗外看来,显得温馨无比。深夜,王错拖拉着身体回家,女人在桌上留了字条:锅里有饭菜,温一下再吃吧。我先睡了。

王错坐在床边,看着女人睡熟过去的身体和容貌,心里浮起一股悲叹。他是一个浪子,一无所有的到来,一无所有的存在。现在竟然也有了妻子,有了巢,可以迎候他归倦的翅膀。从小到大,他都认为自己是错的,不论做什么。王错最认同的人莫过于花错了,他也用刀,他也是一个错。

王错很早就加入黑色的帮派。在这个年代,别人都用枪,只有他沿用刀这种冷兵器。他说,刀,够狠,够冷。它是永恒永恒不变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退出这一行。女人问。

等找到一个好的接班人。

有人选了吗?

有了。王错回道。

他是谁?

褚磨针。

女人一愣,他不是你的对头么?

嗯。不过,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接任我的工作了。

你很珍惜这个对手?

哼,要是连个值得信赖的敌人都没有,那岂不是更大的无趣?王错说道,我信任他!

女人说,不论,你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其实,整个黑道上的人,也都认为褚磨针是唯一有能力继任王错的不二人选。他同王错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孤傲冷酷,品格高尚。他也是用刀的好手。他的刀是自己打磨的,刃上还有细密的锯齿,为的是更残酷的分解人的身体。在杀人这一点上,王错和褚磨针又是不相伯仲的无情。

但每个人对他们都很尊敬,无辜的人,他们不会动他们一根毫毛;该死的暴徒,他们从不留活口。有的时候,王错和褚磨针在倾斜上相遇,无需虚伪的寒暄,一个眼神,一个点头,足以证明他们是相互尊崇的。这种情谊是伟大的,值得信赖的。褚磨针抛给王错一支烟,点燃后,满意的离开,一个向天堂,一个向地狱。

王错时常这样说,我和褚磨针只不过是各为其主而已。

 

王错的退出,排场空前之大。黑白两道的人都聚集到克城的最西端。地下会是个充满声色犬马的净土,你想要性爱,想到虐待,想要变态,都可以在这里发现到。近些年来,这块地方的安全全权由王错一人负责,从来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火并。他在众目睽睽下,把象征审判人资格的十字架挂饰放到褚磨针掌心里。

所有的一切意味着,褚磨针今后就是地下会的主宰者了,用杀戮来维持治安。

王错拍了拍褚磨针的肩膀。我对你有信心,好好干吧。

褚磨针道,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有。

我们喝一杯。我们已经不是对头了,就算做不成朋友,喝杯酒总也可以吧。

王错笑了起来。

城市的夜色把克洛伊登装扮的格外妖冶。黑色,暗红,粉紫,惨绿,湛蓝……霓虹释放出来的诡异光彩也将坐在床上抱着枕头的女人映衬的与众不同。她在屏幕上看见了王错和褚磨针的交接。她的心里终于有块石头落了下去。他们可以过平静淡泊的生活,不需要再靠屠戮和贩卖来维持了。

女人想好了,这些年她有些积蓄,他和王错一起做一些生意。日子这么简单就可以了。

 

某个秋的午后,王错和女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林荫的道旁是一人环抱的法国梧桐。王错看见青青黄黄的颜色已经爬上梧桐的枝叶。风含蓄的带来果园里苹果的清香。

女人不经意的抬起头,去寻找带给她光明的源头,阳光倾注在她象牙般的肌肤上。

王错痴痴的看着女人。

怎么了?女人问道,我有什么不对么?

不是,我发现今天你特别美。

女人咯咯的笑了起来。但她立即发现王错的眉头被锁了起来。怎么了,你?

我……王错道。

我可能要离开你一段日子,我,我要去另一个城市。

为什么?

因为我在那个城市的朋友遇到了一点麻烦,要我过去帮忙。

女人警觉起来,是不是,你又要去杀人了?

不要去!!

是,他是我的兄弟,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帮过我。

我不许你去!女人厉声道。

王错不出声了。他和女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慢慢的走回家。

 

清晨时分。湖水在他的脚底下涌动着暗潮澎湃的波涛。王错站在克城最高险的吊桥上,斜晃晃的在风中摇摆,已经有不计其数的人愿意为它献出宝贵的生命。

仰着头,太阳还只是一个镶嵌着淡桔色的银盆。王错置身的雾气是有剧毒的,让人呼吸困难,头昏目眩,伴随它到来的,是褚磨针秋一样孤单零落的脚步。

他来自湿淋淋的晨蔼,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抛给王错一支烟。

王错把烟夹在耳朵上。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他说,我希望你可以帮我照顾我的妻子。

就这么简单?褚磨针问道。

是的。

可以。褚磨针道。

要是我不能回来,请把我的尸体拉回来,不要为我报仇,只要照顾好她便可以了。

褚磨针无语了良久。哦,我知道了。

谢谢。王错从耳朵上取下烟来,郑重其事的在褚磨针递来的火苗中点燃,如释重负的吐故纳新。

自从王错告诉过他要离开的那天起,女人很长时间以来,晚上都要做恶梦。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梳头的齿突然折断,桌上的水杯碎裂,还有窗外,黑色的猫趴在墙头,瞪着金碧的眼睛向里面张望。但女人是在不会明白王错的想法的。

直到那么一天,褚磨针把王错中了十几刀的尸体背回来。她失声痛哭起来,所有的一切的都完了,她和王错的幸福才刚开始,就被所谓的兄弟义气给剥夺走了。

褚磨针道,嫂子……

不要叫我嫂子,你滚!!……

 

褚磨针每天坐在王错家的门口,抽烟,一根接连一根。女人自从王错嗣后,不再露面,也不进食,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

终于,褚磨针掐灭了烟头,一脚踹开女人的房门,闯了进去。他看见女人时,吓了一跳。她憔悴的不堪人形,面无表情的盯着不速之客。褚磨针更坚定了他的决定。

他说,嫂子,我们聊一聊。

女人点点头。

王错在去之前,曾关照我照顾好你的。我不忍心看你这么难过。

女人看着褚磨针。

褚磨针道,我想,他或许也意识道自己此行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了吧。现在他走了,不管怎么样,我答应他的请求,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做到!所以,我决定代替王错,来履行他对你应尽的责任。

你……女人道。

我也不打算再做调停者了。

……你,有候选人吗?

没有,不过,我最近听说,从外地来了一个叫李守夜的人,对于调停者这个位子虎视耽耽。

等等,你说他叫什么?!

李守夜……

李守夜……女人喃喃自语,声音逐渐低糜。

怎么,你认得他?

不,不。褚磨针发现女人的眼神有些变化了,从灰淡的忧郁到奕奕神采。他觉得很奇怪。

不过,我不喜欢他。褚磨针欲言又止,他……

女人突然变得坚强起来,她的转变让褚磨针很是不解。女人的心里砰砰狂跳,她所装载了许久的心事已经在那一刻,因为“李守夜”三个字的钥匙被打开。褚磨针的观点在于,只要女人的情况变得好一点,他也算对得起黄泉下的王错了。但他着实想不到,这次女人所打开的将是潘多拉的盒子,局面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了的。

 

临死前的晚上,他没有真正的融入到灯红酒绿的淫秽梦境里,头脑中跃现出的是一幅幅不可思议的浮世绘。凡是他所杀的人都在他魇里向他所求性命。褚磨针战栗着醒来。他不清楚,翌日的清晨,他会奔赴刑场。

他离开属于一个人的旅馆,去约见李守夜。他带上了女人。他要在杀死他之后告诉她真相,王错是死在李守夜手里的。

克洛伊登是雾都。雾气永远挥散不去。荒凉的街道上,转过下一个拐角,剩下的不过是照着两人长长身形的孤灯。褚磨针瞥见了藏匿在暗角里李守夜危险的影子。

他总是穿白色的衬衫,质地精良,一尘不染。他的手下垂,指尖夹杂着一根长白的躯体,点燃的尘埃浸食入他的鼻腔、咽喉和食道。他用平静的眼神仔细打量褚磨针。

你的剑呢?褚磨针问。

剑?李守夜道,今天你要死,用不着我出手。

为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

…………

呃…………褚磨针咬牙,钻心的疼痛,他瞪大了眼睛,脸上表情显得很是奇怪,一柄长长的剑尖从胸膛里穿出。他转过身体,看见的竟然是女人。

为……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等了他很多年了!女人大声道。王错也好,你也好,都比不上他!

很多年之前,我和她便是一对情人了,而且是最要命的刺客。李守夜道。

有一天,我们暴露了,他为了我,顶替了所有的罪。女人道。

这些年,我听说你逃狱了,之后没有音讯,我以为你死了……所以,我……我嫁给了王错。

哼,我没那么容易死。不要紧,回来吧……李守夜伸出手。

女人握住了李守夜的手,走到他的身边。

褚磨针冷笑着。他以前总认为他的孤独是一种清高自赏的骄傲,现在他能体会到孤独的可怕性远远大于死亡。但他已无能为力了。

现在他回来了,我们要重新开始。女人道,调停者是个好出路。

李守夜道,是的,我们不再需要当刺客了,而是堂堂正正的去杀人。

哼……呵,哈哈哈哈。褚磨针在狂笑中慢慢痛苦而无奈的瘫倒在路边。

 

关于性爱都市的守护,关于地下会的调停,关于克洛伊登,到褚磨针已经画上句号。他的死给予黑白两道无比震撼,但他们很快就遗忘了他。因为有人不允许他们存在可有可无的记忆。

调停者变质了,不再为治安与正义而拔刀,而是个人野心的实现。调停者也不再是一个人孤身上路了,变成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叫李守夜,女的叫夏兰特。

很多人都觉得这个女人很美,很面熟,却又是在想不起她到底是谁了。